曲应策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向着远离战场、相对宁静的缓坡前行。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不远处，那匹白马不紧不慢跟随的蹄声，他知道，谢天歌就在那里。
可他似乎并不想停下，仿佛这短暂的同行，能多延续一刻也是好的。
直到谢天歌终于忍不住，在他身后轻声唤道：“陛下……”
他的马速才缓缓降下，最终停驻。
他勒紧缰绳，缓缓回过头。
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谢天歌睁着那双清澈却带着迷茫的大眼睛，望着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曲应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苍茫的天际，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带你回宫。你……愿意吗？”
谢天歌心下一惊，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的沉默和反应，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却依然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带来一阵细密而持久的疼痛。
眼前正好是一片幽绿平缓的山脊，野花星星点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与远处战场的惨烈形成鲜明对比。
曲应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依旧保持着帝王的优雅。
他走到她的马前，向她伸出手，声音低沉：“就在这儿吧，下来吧。”
谢天歌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扶他递来的手，而是自己轻盈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稳稳站在草地上。
曲应策的手，就那样孤零零地晾在了半空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与孤寂。
风吹起谢天歌略显凌乱的发丝，她抬起眼，轻声问道：“陛下，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缓缓收回手，指节微微收紧。
曲应策背对着风，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只剩下一片近乎赤裸的脆弱与卑微：“如果没有慕容笙……你会喜欢我吗？”
他问得极轻，语气淡淡的，甚至不像是在期待一个答案，他只是想亲口问出来。
谢天歌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此刻曲应策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的脆弱，让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愧疚和难受。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那灼人的视线，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陛下……这世上没有如果。”
曲应策自嘲地扬了扬唇，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与无奈。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借助这口空气，才能勉强支撑住那颗正在碎裂的心脏，让它不至于当场停止跳动。
“谢天歌。”他突然又喊她。
“嗯？”谢天歌抬起头，不明所以。
“你说过……会对我负责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天歌愣住了，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似乎完全没能跟上他这跳脱的思绪，“负……负责？”
曲应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一层水雾迅速弥漫开来。
“雪山上……你背我的时候，亲口说的。”他提醒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回忆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谢天歌蹙着眉，十分努力地在记忆的长河中搜寻，好半晌，才恍然想起。
她连忙摆手，脸颊甚至有些发烫：“那个……陛下！那时候我说的是……是对你的腿负责！是……是说我弄伤了你的腿，我会想办法治好它！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然而，话未说完，整个人却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
曲应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身躯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他不允许她有丝毫的拒绝，用这种近乎霸道的方式，禁锢着她。
“别动！”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就让我抱一会儿……最后抱一会儿，好不好？”
谢天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中的卑微震住了，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滞。
但她的两只小手，依然带着下意识的抗拒，抵在他坚实却微微颤抖的胸膛上。
曲应策将头深深埋进她带着血腥与尘土气息的发丝间，然而，传入他鼻息的，却只有那股他无比熟悉、无比眷恋的、独属于她的清冽幽兰花香。
“天歌……”他第一次，用如此亲密温柔语调唤她的名字，“谢天歌！”他又叫了一声，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又像是在向自己的内心做最后的告别。
“你记住……”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誓言，“如果以后……他敢待你不好，……无论你到时愿不愿意，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抢回来！不计任何代价！”
“陛下……”谢天歌被他话语中那股近乎偏执的决绝惊住了，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说，但那话语中提及的“他”，指的应该是阿笙。
曲应策环抱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我只给他这一次机会……”他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心被活生生剜去一块、拱手送人的剧痛，“只有……这一次！”
说完这句话，他通红的眼眶再也承载不住那盈满的泪水，一滴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眼角，悄无声息地没入谢天歌乌黑的发间，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湿痕。
谢天歌感受到属于帝王的悲伤与脆弱。
这让她心如乱麻，手足无措。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竟能给一个坐拥万里江山、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带来如此深刻的痛苦。
一种混合着愧疚与怜悯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抵在他胸口的手微微松动，然后，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在他宽阔却紧绷的后背上，安抚了两下。
就像小时候哥哥们安慰她那样。
然而，她这无心的、带着纯粹善意的动作，却加剧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啊!
下一刻，他松开双臂。后退半步，深深地望着她，眼底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意，并未减少分毫。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他声音沙哑，带着最后一丝确认。
谢天歌怔怔地看着他泛红的眼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记……记住了。”
仿佛再多停留一秒，那用尽全部力气筑起的堤坝就会彻底崩溃，曲应策猛地转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仓惶。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他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眸中，是无法掩饰、也无法再掩饰的刻骨不舍。
“你累了，回去休息吧。”他艰难地说出这句告别。
谢天歌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再无他言。曲应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肚！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扬起四蹄，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苍原城的方向狂奔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那决绝的背影，很快便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山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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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风吹拂着山脊，绿油油的草坪和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随着风轻轻摆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风也轻轻吹动着谢天歌染血的鹅黄色裙摆和略显凌乱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她心头的沉重。
战争，终于结束了。
苍原城，守住了。
大哥和二哥，都平安回来了。
谢家的冤屈，得以昭雪。
而她，也可以回家了。
对于谢天歌来说，此刻，人生仿佛已经圆满了。
心中那块最大的石头落地，此刻，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去找阿笙！
她离开城楼的时候跟他说过，等她回去的。
他一定等了好久了吧？会不会担心？
想到这里，她牵过自己的白马，整理了一下心情，准备上马返回。
然而，就在她刚想踩镫上马之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一片绿意盎然、野花盛开的尽头，正有一个身影，一点一点，缓缓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先是乌黑的发顶，越过摇曳的野花绿地，映入眼帘。
然后，是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含笑的唇角……那张她刻入骨髓的俊逸脸庞，完整地显现出来。
接着，是他挺拔的身躯，劲瘦的腰身……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衫，与他身边那匹神骏白马的毛色相得益彰。
他就那样，一手牵着缰绳，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从开满野花的山坡尽头，向着她走来。
微风吹动他如墨的发丝，拂过他雪白的衣袂，衣袂飘飘，宛如谪仙临世。
阳光仿佛格外眷顾他，在他周身洒下一圈柔和而明亮的光晕，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这画面，静谧，美好，得不似人间，更像是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卷。
谢天歌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眼眶瞬间就红了，水汽迅速弥漫开来。
因为她看得真真切切，那正向她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阿笙！
他浅棕色的眼眸像是最纯净的琥珀，里面盛满了温柔的笑意与无尽的思念，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她记忆中那抹最令人心安的弧度。
那神清气爽、身姿挺拔的样子，褪去了轮椅上的病弱与隐忍，仿佛脱胎换骨，变回了她记忆深处那个惊才绝艳、明媚如朝阳的天下第一少年郎！
“阿笙……” 谢天歌喃喃唤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她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盯着他那双修长、有力、正稳稳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的腿！
他……他真的站起来了！他在走路！走得那样稳，那样从容！
巨大的惊喜与震撼，让她仿佛失去了所有反应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眼泪自顾自地汹涌流淌，模糊了视线，又被她迅速擦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慕容笙越走越近，步伐不疾不徐。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挡住了她头顶有些刺眼的阳光，投下一片令人安心的阴影。
谢天歌仰着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好像……比记忆中的阿笙，还要更高一些了。而自己，还是这样矮，还不到他的肩膀。
她张了张嘴，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却突然感觉脚下一轻，整个人瞬间离地！
“呀！”她惊呼一声。
慕容笙双臂托住她的腿弯，轻松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这个姿势，让她瞬间高出他许多，不得不低下头才能与他对视。
他仰望着她，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里，倒映着她惊慌失措却依旧美丽的脸庞，里面的光芒，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璀璨，还要温暖。
“天歌，”他的声音清越而温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我来接你回家。”
谢天歌双手下意识地捧住他温热的脸颊，指尖能感受到他的真实的触感。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眨巴眨巴，就又掉下来两颗，精准地滴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和挺直的鼻梁旁。
“阿笙……”她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你的腿……好了？真的……好了？”
慕容笙眼中的笑意更深，仿佛融化了万千春水。他郑重地点头，声音沉稳而肯定：“嗯！”
他顿了顿，目光缱绻，一刻都不曾从她脸上移开，补充道，“好了。”
“从此以后，山河远阔，人间烟火，我都能陪着你去。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