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五万铁骑尽数撤离,蹄声渐远,苍茫的战场上仿佛瞬间空阔了一半,只留下满地狼藉与冲天的血腥气。
曲应策端坐于马背之上,身后是肃立如林的数万禁军,他深邃的目光扫过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焦土,仿佛沉浸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思绪漩涡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陛下,” 韩霖的声音在一旁低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手指指向前方,“谢家兄妹来了。”
只见三匹神骏的战马缓缓靠近,当先的是苏醒归来、气势更显沉凝的谢绽英。
其后是浑身浴血、眼神复杂的谢云旗,而被两人隐隐护在中间的,正是那个穿着鹅黄色便装、此刻却沾染了无数暗红血迹的谢天歌。
她发丝有些凌乱,那双总是灵动的漂亮大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却依旧清澈。
听到“谢家兄妹”几个字,曲应策立刻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
他的视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率先落在了谢天歌身上。
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看着那身鹅黄衣裙上刺目的血污,他心中某个角落像是被人用最钝的刀片反复切割,泛起一阵细密而持久的疼痛。
然而,他对这疼痛,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
谢绽英与谢云旗脸上都带着大战后的深深疲惫,但谢家血脉中那份不屈的坚毅,却清晰地刻在他们的眼神与始终挺直的背脊之中。
兄妹三人率领着身后肃穆整齐的北辰大营,缓缓行至距离曲应策十丈之处。
无需号令,整个队伍所有人动作划一,利落地翻身下马。
谢绽英率先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如磐石:
“臣,谢家军谢绽英,率北辰大营一万两千将士,参见陛下!”
他身后,谢云旗、谢天歌以及所有北辰将士,齐刷刷跪倒,甲胄碰撞之声铿锵悦耳。
曲应策立刻抬手,“都平身吧!”
“谢陛下!” 谢绽英带头,所有人整齐起身,军纪严明,令人侧目。
下一刻,被五花大绑、浑身浴血却依旧梗着脖子的傅擎苍,被北辰大营主将莫听雨粗暴地推到了曲应策马前的空地上。
谢绽英拱手,语气平静无波:“陛下,叛将傅擎苍已被擒拿,请陛下圣裁!”
曲应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却眼神怨毒的傅擎苍,淡淡问道:“他构陷忠良,害死谢元帅,致使谢家蒙冤三载,你们……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以告慰谢元帅在天之灵?”
谢绽英目光清明,声音坚定:“叛国通敌,乃十恶不赦之首罪。此等大逆,必须由陛下亲自明正典刑!”
曲应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转而睥睨着地上挣扎的傅擎苍,声音冰冷:“傅擎苍,朕会带你回皇城。你要做的,便是将当年如何勾结夏国,如何与张辅林、齐宣等人构陷谢家军的罪行,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交代清楚,还他们清白!”
“呵呵……哈哈哈……” 傅擎苍发出一阵嘶哑而疯癫的笑声,抬起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马上面无表情的帝王,“曲应策!你看清楚了!我是傅擎苍!我女儿是当朝皇后!我……我是你的岳丈!”
曲应策的目光冷冽如万载寒冰,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你女儿那个皇后之位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三年前局势动荡,需稳定朝纲,就凭她当年的欺君之罪,早已该万死!”
傅擎苍笑得更加癫狂,声音充满了悲愤与讥讽:“曲应策!你果然不愧是先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冷血帝王!我女儿……她对你还不够全心全意吗?她爱你、敬你、陪伴你这么多年,你可曾对她有过半点情意?!若不是……若不是你如此薄情寡义,冷血至此……我傅擎苍,又何至于走上这条叛国的不归路!!”
“傅擎苍!” 曲应策冷声呵斥,声音不大,却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休要为你自己的野心勃勃和卑劣背叛寻找借口!从你通敌叛国的那一刻起,你的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死?” 傅擎苍啐出一口血沫,脸上露出扭曲的快意,“哈哈哈!能拉着谢家满门忠烈背上叛国的污名不得翻身,我傅擎苍……死也值了!”
曲应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气带着绝对的掌控:“你以为,你有的选吗?傅擎苍,你的女儿现在……正在冷宫里关着呢。”
傅擎苍浑身猛地一颤,眼中首次出现了慌乱:“不……不可能!我出发前明明已经……”
“明明已经派人,将她秘密接到了你暗中经营多年、藏匿于京郊的军火库密室里,是么?” 曲应策打断他,语气平淡地揭穿了他的底牌。
傅擎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仓惶地抬头:“你……你怎么会知道?!”
曲应策不耐道:“朕说过,你没有选择。你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至于你的女儿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曲应策——!!” 傅擎苍如同被困的野兽,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嘶吼,“你如此步步紧逼,就不怕我豁出去,来个鱼死网破吗?!”
曲应策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语气带着一丝轻蔑:“你想死,现在就可以死。给谢家正名并不是非你不可!你觉得……那个文臣张辅林,骨头能有你这么硬吗?”
此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傅擎苍。
他眼中所有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不甘,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
下一刻,他被禁军士兵拖起,关进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特制的沉重囚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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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傅擎苍,曲应策的目光再次投向一旁静立的谢家兄妹,以及那支军容整肃、沉默如山的北辰大营。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深沉。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拉马头,面向众人宣布:“即日起,复神策军番号为‘谢家军’!北辰大营,重归谢家军序列!”
“追封谢淳元帅,为大雍‘镇国元帅’!其一生功绩,着史官详实记录,载入史册,开碑立传,使我大雍忠勇,百世流芳!”
“封,谢绽英继元帅之职为谢家军最高统帅,统领全军!”
“封,谢云旗为谢家军骁骑大将军!”
“两位将军,非战不出,常驻皇城,享一品军爵俸禄,见朕不拜!”
旨意一道道颁下,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幸存将士的心头。
这意味着,谢家不仅彻底昭雪,更是重新回到从前那个巅峰显赫的地位!
谢绽英与谢云旗身体微微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积压了三年的冤屈与悲愤,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洗刷与释放。
二人齐齐跪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哽咽:
“臣(末将)……谢绽英(谢云旗),叩谢陛下!!”
曲应策的目光,却越过跪地的两位兄长,落在了那个小小的鹅黄色身影上。
他几乎是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克制与力气,才用一种异常缓慢、异常低沉的语调,缓缓说道:
“另,查证……谢元帅当年于苍原城破之际,偶遇一与已故皇后谢氏容貌相似之孤女,心生怜惜,收为养女,视若己出,赐名……天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几乎无法掩饰的、万分的不舍与艰涩。
“此女,可一并由两位谢将军……带回谢家,入谢氏族谱,以安谢元帅在天之灵。”
谢天歌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养……养女?”
谢云旗也急了,立刻抬头争辩:“陛下!她不是养女!她是谢天歌,是我们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曲应策的目光紧紧锁在谢天歌那双写满迷茫与纯净的眸子上,他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立刻后悔这艰难做出的决定,强行移开视线,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你的亲妹妹,朕的皇后谢天歌……三年前,已经薨逝了。”
谢云旗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的谢绽英一把用力按住。
而后,谢绽英垂下眼帘,拱手应道:“臣……谢绽英,遵旨!”
“大哥!” 谢云旗不解地看向兄长。
曲应策不再看其他人,只是对着那个神情恍惚的谢天歌,轻声唤道:
“谢天歌。”
谢天歌茫然抬头。
“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他说完,不再多言,自顾自地轻夹马腹,策马向着苍原城外那一片相对空旷、无人打扰的大草原行去,意思再明显不过。
谢天歌怔怔地看了看两位哥哥,谢绽英对她投来一个安抚而肯定的眼神,微微点头。
她这才牵过自己的白马,翻身上马,带着满心的困惑与一丝不安,缓缓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他要对她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
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谢云旗猛地抓住谢绽英的胳膊,“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歌怎么……怎么就突然变成养女了?!”
谢绽英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也是最艰难的妥协了……”
“妥协?什么妥协?!” 谢云旗追问道,他完全无法理解。
谢绽英转过头,看着弟弟的眼睛,一字一句:“因为,天歌若不以‘养女’身份回归谢家,那么,在谢家被正名之后,她就只能是——大雍王朝名正言顺的皇后,大雍皇帝的妻子!”
谢云旗仿佛被一道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瞬间打通了所有关窍!
是了!他怎么没想到!国法礼制,宗族谱牒,岂是儿戏!
天歌要嫁慕容笙,怎么可能顶着皇后的头衔和身份?!
唯有“已故”,唯有“养女”,才能让她彻底摆脱皇室的身份枷锁,以一个“全新”的、清白的谢天歌,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
可是……曲应策,那个强势、霸道、对天歌执念深重的帝王,他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做出如此巨大的让步和妥协?
这简直不像他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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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绽英的目光转向了依旧留在原地、沉默不语的韩霖,语气带着一丝疑惑:“那你以后如何??”
方才那一连串的旨意,并未提及到这位已经实际掌管神策军(现恢复为谢家军)三年、战功赫赫的年轻将领该如何安置。
韩霖尚未开口,他身边那位神秘高手肖黎,却罕见地主动开了口,“他想回皇城,回到陛下身边当差。陛下已经准了,令他回宫后统领禁军。”
韩霖看向谢绽英,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欣然的笑意,点了点头,证实了肖黎的话。
谢云旗看着马背上这两位当世翘楚——一个是武力公认的天下第一,一个是智勇双全的将帅之才,他们对于曲应策那种近乎信仰般的忠诚,始终让他感到好奇与不解。他忍不住问出了心底埋藏多年的疑惑:“我能冒昧问一句吗?为何你们……会对陛下如此……忠心?”
这种忠心,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君臣之义,更像是一种融入了骨血里的信仰与追随。
韩霖与肖黎对视一眼,随即,韩霖转回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又难得的笑容,他望着远处曲应策那挺拔而孤寂的背影,轻声说道,仿佛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因为……我们两个都是陛下当年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孤儿。”
肖黎那冰冷的面具也微微动了一下,补充道,“没有陛下……便没有我们。”
谢绽英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他试着去理解,无论是曲应策,还是那个同样惊才绝艳、算无遗策的慕容笙,他们都属于同一类人——他们的心智、谋略与格局,早已远远超越了年龄的束缚,注定是立于云端、搅动风云的不凡存在。
而追随这样的人,或许本身就是一种上天安排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