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壮实那惊天动地的一脚,不仅震动了森罗殿,似乎也把无垢从某种定境中“震”了出来。
他盘膝坐在原地,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关注满地狼藉或是对黑白无常解释,只是微微垂眸,看着自己仿佛萦绕着无形力量的手指。方才牛壮实爆发时,他本能地试图以佛光压制,却在接触到那股新生、狂野却充满生机的妖力时,心头猛地一跳。
那不是需要“降服”的凶戾,而是如同种子破土、雏鸟破壳般的自然。
这种感觉,与他这几日在地狱所见所闻,以及更早之前与张南竹论道时的种种感悟,悄然融合在一起。
“喂,和尚,发什么呆呢?”黑皇凑了过来,用鼻子蹭了蹭无垢的僧袍,“是不是被傻牛这一脚吓傻了?嘿嘿,别说你,驴大爷我也差点吓出驴失前蹄!”
无垢抬起眼,看向黑皇,那目光清澈依旧,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包容与了然。他轻轻摇头,语气平和:“非是惊吓,是……有所感。”
“感啥?”牛壮实也凑了过来,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息,他好奇地低头看着无垢,“是不是觉得俺老牛这新本事特别厉害?回头打架,俺先踩一脚,保准让他们晕头转向!”
张南竹打发走了黑白无常,也走了过来。他敏锐的察觉到无垢周身的气息有些不同,那原本如同皓月般清冷皎洁的佛光,此刻仿佛浸润了几分暖意,变得更加内敛,也更加厚重。
“和尚,你没事吧?”张南竹问道。
无垢看向他,嘴角泛起微笑:“张兄,小僧很好。从未如此好过。”
他目光扫过眼前一人、一牛、一驴,缓缓道:“只是方才,于牛兄破境之时,于这地府幽冥之中,小僧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哦?”张南竹来了兴趣,顺势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拍开一坛幽冥还魂酿递给无垢,“说说看?反正那俩鬼差短期内是不敢来催我们了。”
无垢看着那坛散发着阴冷与奇异花香气息的酒水,若是往常,他定会合十拒绝,言说“酒乃戒律”。但此刻,他只是微微一顿,便伸手接过,并未饮用,而是将其置于身前地面,仿佛那只是一个寻常物件。
他这自然而然的举动,让张南竹和牛壮实都愣了一下,连黑皇都眨了眨驴眼。
“和尚,你……你接过去了?”牛壮实憨憨地问。
“物是物,心是心。”无垢平静地回答,随即开始了他的讲述,“小僧自入佛门,所习经典,所言佛法,皆教导我等要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度化’二字,便是将沉沦苦海之众生,引向极乐彼岸。”
“这没错啊!”黑皇插嘴,“就跟驴大爷我劝迷路的小鬼去找鬼差报到一样,是为他们好!”
“初衷是为其好,但方式呢?”无垢看向黑皇,“我曾以为,度化便是以无上佛法,洗涤其业障,消除其恶念,使其皈依我佛,得大自在。这过程,如同以清水冲刷污垢,固然有效,但……”
他伸手指了指静室外,那幽冥深处的方向:“但在这地狱之中,小僧见了太多。见那刀山火海之酷刑,并非只为惩罚,更是为了消磨恶鬼心中最执拗的恶念;见那孽镜台前照见前世今生,并非为了羞辱,而是为了让其明悟自身罪业根源;便是那轮回盘,也是根据其自身业力与心愿,给予不同的往生之路,而非强行将其一概塞入天道或人道。”
张南竹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地府这套,更像是……因材施教?不对,是因魂施教?”
“张兄妙语。”无垢点头,“正是此理。地府行事,看似酷烈,实则留有一线。它并非强行将恶鬼变成善人,而是通过种种方式,引导他们自己认识到过错,自己产生悔意,自己愿意去偿还,自己选择未来的路。这与我之前所理解的、近乎强制的洗涤与皈依,有着本质的不同。”
他回想起与张南竹论道时,对方那句“你渡众生,可问过众生愿不愿意被你渡?”。当时他佛心震动,如今在这地狱之中,亲眼所见,亲身体会,终于豁然开朗。
“佛说众生平等,皆有佛性。”无垢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与这幽冥之地共鸣,“这佛性,并非一块需要被我们雕琢成佛的顽石,而是一颗深埋的种子。度化,不应是拿着刻刀去强行雕刻,而应是如同阳光、雨露、春风,为其创造破土而出的条件,引导它,让它自己选择生长的方向,最终自己成佛。”
“哪怕它选择长成一棵歪脖子树,或者像这头傻牛一样,只想长肌肉?”黑皇下意识的杠了一句。
无垢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笑了,那笑容如春风化雨:“牛兄赤子之心,勇猛精进,亦是正道。若他日牛兄能以无上妖力,护佑一方生灵,其功德,与菩萨何异?强求其放下力量,诵读经文,反倒是落了下乘,扼杀了他的佛性。”
牛壮实听得半懂不懂,但最后一句他听明白了,顿时眉开眼笑,用力拍着无垢的肩膀:“哈哈哈!和尚你说得对!俺老牛就觉得,能用拳头解决的事,念经太慢!原来俺这也是……也是那什么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