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是个不信邪的人。
他盯着司门照壁上那幅粗糙的涂鸦,以及涂鸦下方,那一行用截然不同的笔迹写就的姓名与籍贯,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铁。
户部主簿,张启年。籍贯,江南常州府。
这行字,像是从石壁里自己渗出来的,带着一股陈年墨迹的阴湿。
“擦掉。”他言简意赅地对下属下令。
小吏提着水桶和抹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行字擦得一干二净。
可那涂鸦上的无面女子,拨弄算盘的小指,却仿佛翘得更高了。
周明远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司里。
他坚信,这不过是某些心怀不满的旧人,借孩童之手装神弄鬼。
名录系统,在大司录韩昭的铁腕改革下,早已是精密、严谨、不容置疑的青铜律法,岂容鬼神置喙?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他再次路过照壁时,脚步猛地顿住。
那行字,又出现了。
不仅出现,墨色比昨日更深,仿佛不是写在石上,而是烙在了骨里。
他后颈的汗毛在一瞬间根根倒竖。
一个死人,三十年前的冤魂,在挑衅他这个新任录事,挑衅整个名录司的铁序!
周明远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回到档房,破天荒地调出了刚刚编纂完成的《织魂补遗》碑文拓本。
他一页一页地翻找,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在第三十二块石碑拓本的末尾,他找到了那行字。
“户部主簿张启年,景泰三年,因查亏空,为上司构陷,屈死狱中,全家流放。沉冤三十载,录之。”
信息,分毫不差。
他死死盯着拓本上的文字,第一次对自己所信奉的“纯粹机制”产生了针扎般的怀疑。
这套系统,真的没有“意识”吗?
同一时间,钦天监内,赵砚正焦头烂额。
“不行,副使大人,还是不行!”助手满头大汗地报告,“所有‘记忆共振阵列’都校准失败,根本无法读取任何新录入的数据!”
赵砚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片,镜片下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原因!”
“系统……系统日志显示,昨夜子时,全城所有感应终端,也就是那些布偶铜牌,都出现了大规模的异常同步扰动。系统判定为……为最高级别的‘规则污染’,自动锁死了数据通道。”
“荒谬!”赵砚一拳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什么规则污染,不过是能量场共振峰值过高!传我命令,强制屏蔽所有底层感应节点,绕开它们,直接对核心阵列进行数据写入!”
他要用绝对的技术理性,碾碎这些死灰复燃的鬼神之说。
命令被执行下去。
当夜,赵砚独自留在空旷的观星台,等待着强制写入成功的消息。
子时刚过,他面前那张用来演算天象的紫檀木长案上,毫无预兆地,凭空出现了一小截燃尽的灯芯。
它仿佛刚从灯盏里取下,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赵砚瞳孔骤缩。
这观星台四面通风,一览无余,这东西是怎么出现的?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用镊子将其夹起,却发现那灰烬之中,竟烙印着一行比微尘还细小的字。
他凑近琉璃镜片,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你删的,是活人的命。”
“哐当”一声,镊子掉落在地。
赵砚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
他删的,不过是一段段冰冷的数据。
可那只布偶,那截灯芯,却在告诉他,每一段数据的背后,都连着一条命,一笔账。
是夜,月光如水银泻地。
韩昭独自一人站在执灯阁外。
青铜铸就的墙体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青光,三百六十五块铭牌如同三百六十五只紧闭的眼,沉默而威严。
“大司录,”一名工匠匆匆赶来,恭敬地禀报,“已经查验过了,所有铜料都未掺杂任何灵矿,光是铜本身的色泽。”
韩昭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她不相信是铜料的问题。
风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旋,带来一阵极轻微、极细碎的声响。
嗒,嗒嗒。
像是有人在极远的地方,不疾不徐地拨弄着算盘。
韩昭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执灯阁最高的檐角。
月光下,一道瘦削的黑影一闪而过,那身形轮廓,那行动间的飘逸姿态,与谢扶光最惯用的那只名为“影”的斥候傀儡,别无二致。
幻觉吗?
韩昭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半分惧色。
她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对着空无一人的檐角,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了一句:
“你还看着?”
风声依旧,无人应答。
而在工部废弃的档案库深处,陈九正借着一线微弱的月光,疯狂地翻找着。
他要找李守拙的遗物。
那位老匠人临死前紧紧抱在怀里的东西,一定不简单。
终于,在一堆画废了的结构图纸下,他摸到了一页被反复折叠的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