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铃声仿佛不是从耳中灌入,而是直接从天灵盖钻进他的脑髓,再沿着每一根神经末梢爬遍全身。
裴云谏浑身一激灵,猛然回神,庭院里万籁俱寂。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额角的冷汗混着灰烬,在脸上划出可怖的痕迹。
“来人!来人!”他嘶声力竭地咆哮。
府中医官和闻讯赶来的高僧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抬头看他癫狂如鬼的模样。
安神汤一碗碗地灌下去,仿佛灌进了无底洞,没有半点用处。
高僧设坛作法,刚念了句“无量天尊”,那杏黄色的佛幡竟“轰”地一下凭空自燃,顷刻间化为飞灰。
裴云谏怕了。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一种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恐惧。
夜里,他不敢合眼。
可只要眼皮稍稍耷拉,那个叫“张氏阿妞”的婢女便会立在他的床前,面无血色,一言不发。
她不哭不闹,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曾有一处旧伤。
第三夜,裴云谏彻底崩溃了。
他像是疯了一样,从墙上摘下宝剑,冲到那只被乳母捡回来、摆在桌案上的布偶面前,一剑劈下。
“妖孽!我杀了你!”
布偶被劈成两半,棉絮纷飞。
可那些碎布落在地上,竟像有生命般自行蠕动,在裴云谏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缓缓拼凑成一行血淋淋的大字:
“你烧了尸,没烧名字。”
裴云谏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脑子里那根紧绷了三天的弦,彻底断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
当年那个被他夫人下令杖毙、沉入后院荷塘的婢女,被捞上来时,腹部是微微隆起的。
她怀着孕。
一尸两命。
千里之外的南疆深山,谢扶光在一片静谧中睁开了眼。
她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七十二块新制的槐木牌。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将那些孩子们绣在布偶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录入牌位。
不施咒,不点血。
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抚过木牌冰凉的背面,低声叙述一遍亡者的生平。
“王二叔,三十六岁,织魂族护卫,为护少主被乱箭射杀。”
“李家姐姐,十五岁,擅织锦,死于禁军营帐。”
当她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柳三娘,十七岁,浣衣局役,因向族中传递京城有灾变的示警,被发现后缢死于房梁。”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沉寂的山林忽地响起了一阵空旷而巨大的回音。
那声音不似人声,更非风啸,仿佛是这片天地本身,在与她一同低语,齐齐重复着最后那句话。
“……被发现后缢死于房梁。”
谢扶光抬起眼,眸中映着漫山遍野的幽幽林木,淡声道:“不是我在唤鬼——是他们自己,想被听见了。”
京城,漕运衙门深处的旧档库。
陈九借着清点旧册的职务之便,佝偻着身子,在一排排积满灰尘的书架间穿行。
他翻找的,是二十年前织魂族人被定罪后,那些妇孺被分批发往各处为奴的流徙记录。
油灯的光晕微弱,只能照亮眼前一隅。
他正要翻过一页,忽然感觉颈后一阵发凉,仿佛有人对着他的后颈吹了一口阴气。
陈九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头顶的房梁上,不知何时悬挂着一只残破的纸鸢,正是当年谢扶光用来给小满传递消息的信物。
他心头猛地一震,立刻低下头。
借着微光,他终于发现,手中这本档册的页角,都泛着一层极淡的青痕。
凑近了细看,才辨认出那是一行用特殊药水写下的小字,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会显现。
“癸未年三月十一,押送女子一名,锁魂链断于江心。”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巨大。
陈九心跳如鼓,迅速用随身携带的薄纸拓下字迹,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
他吹熄油灯,转身就要悄然撤离。
刚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那排他刚刚翻找过的书架,竟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将他刚才立足之地彻底掩埋,也压灭了这间密室里唯一的光源。
城郊荒庙。
白三婆点燃了一把混着兽骨粉末的线香,插在破旧的香炉里。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殿内那几尊泥塑神胎,不动声色地对身旁的阿阮说:“捂住耳朵。”
青烟袅袅升起,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慈眉善目的泥胎,双眼竟同时渗出粘稠的黑水,像是流下了黑色的眼泪。
紧接着,它们开裂的嘴巴里,发出了断断续续、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哭喊:
“裴……云……谏……收了买命钱……”
阿阮猛地抓紧了师父的手腕,即便捂着耳朵,那声音也像是直接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师父!不止一个!还有别的名字,藏在哭声里!名单上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