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那场席卷了整座京城的无声风暴,伴随着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终于归于沉寂。
新皇登基的诏书还未颁下,但一座崭新的衙门,已在刑部旧址旁悄然挂牌。
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官员的祝祷,只有两个巨大的石碑,立在门口,沉默地昭告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左边的石碑,是那座自西山义庄移来的“唤魂碑”。
碑身不再散发怨气,而是温润如玉。
三百二十七个孩子的名字,经过一夜的沉淀,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清晰而深刻。
右边的石碑,是新立的。
上面只刻了三个字:赎罪碑。
碑下,自愿前来刻名的罪人已排起了长队。
有当年参与灭门的士兵,有曾收受贿赂、草菅人命的胥吏,甚至还有几个衣着华贵、却面如死灰的世家子弟。
他们不敢直视唤魂碑,只是跪在赎罪碑前,用朝廷分发的刻刀,一笔一划,将自己的名字和罪行,凿进冰冷的石头里。
石屑纷飞,像是迟到了二十年的忏悔。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没有喧哗,只是默默地在唤魂碑前放下一束束野花,点燃一炷炷清香。
几个抱着灵牌的老妇人跪在碑前,泣不成声,那一声声压抑的“我的儿”,让闻者无不动容。
韩昭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一身素衣,她没有拿官印,也没有持文书,只是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用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清的声音,宣布了名籍院的第一条铁律。
“从此以后,京畿之地,每案必录名,每冤必立册,每罪必见光!”
“见光!”
台下,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万人的应和声如山呼海啸,冲天而起,声震云霄。
这声音里,有二十年的积怨,有新生的希望,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公道”的力量。
在这震天的呼喊声中,一道纤细的身影,已悄然行至城外的渡口。
谢扶光换上了一身最寻常的青布衣衫,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江南女子。
她登上了一艘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乌篷船,船头甲板上,静静地放着一只空空如也的傀儡木盒。
盒中,只剩下一根她亲手扯断的、用来操控世间因果的魂丝。
她没有回头。
可她能感知到,身后,从城墙之上,从茶楼酒肆的窗口,从每一个她曾走过的街角,有数百道目光在追随着她。
那些都是在昨夜被她唤醒记忆、得以窥见真相的人。
他们没有出声,只是用这种最沉默的方式,为这位以一己之力颠覆了整个旧秩序的傀儡师送行。
船夫正要解开缆绳,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而稚嫩的呼喊。
“姐姐!姐姐你等等!”
谢扶光回头,看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偶,正跌跌撞撞地朝渡口跑来。
是小满。
那个曾在街头巷尾,唯一一个不怕她的傀儡,还给她送过半块麦芽糖的孩子。
“姐姐!她们说……她们说你还不能走!”小满气喘吁吁地跑到船边,小脸涨得通红。
她口中的“她们”,是昨夜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些光影。
谢扶光看着她,那双向来冷若冰霜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
皇宫之内,萧无咎的第一道谕令,并非是登基,而是重建巡夜司。
新的衙门被赐名为“鸣晦司”,取“于幽晦之处鸣不平”之意。
其职权,不再是单纯的夜间巡防,而是监察百官言行,记录民间冤情,权力之大,甚至凌驾于三司之上。
首任鸣晦司统领,由大理寺少卿沈砚舟出任。
沈砚舟上任的第一道命令,就让整个官场为之震动。
他下令,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十年内的所有积案卷宗,全部移交至名籍院,设立“积案库”,允许有冤情的百姓,持身份文牒,前来查阅。
白砚成了积案库的第一批学徒。
他的职责,是整理那些被鸣晦司定义为“字影档案”的特殊卷宗。
这些卷宗,记录的并非墨笔写下的文字,而是他从罪人心底“看”到的、那些最阴暗的念头和记忆。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那上面,是一个官员为了侵占邻家祖宅,如何设计逼死对方一家三口的全部过程,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冷笑,都化作血色的字影,烙印在他的视野里。
“呕——”
他猛地弯下腰,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
可他只是擦了擦嘴,没有停下,继续翻开了下一页。
刑部大牢的旧档案室里,赵九渊正颤巍巍地将自己珍藏了一辈子的残卷孤本,一箱箱地搬出来。
“赵老,您这是何苦?以您的资历,在新朝至少也是个四品郎中,何必来自请做这最低等的录事?”一个年轻的同僚不解地问。
赵九渊没有回答,只是用枯瘦的手,指向名籍院的方向。
“二十年前,我亲手烧过一次名录。”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这一次,我要看着它,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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