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一直如雕像般静立的谢承傀儡,缓缓抬起手,用一种近乎生涩却无比精准的动作,接住了那片飘落的纸莲。
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仿佛按下了某个遍布天地的开关。
七日后,天生异象。
大晏王朝九州十三府,所有新立的验心台前,无论白昼黑夜,俱都同时亮起刺目金光。
幽诉司总部,裴照猛地推开窗,那金光如神罚,又如悲悯,将他冷峻的脸映得一片通明。
他身后的堂内,所有供状前的铜炉无火自燃,青烟袅袅,升腾而起。
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在所有人的惊骇注视下,那炉中燃尽的灰烬并未消散,反而向上凝聚,最终在半空中化作一枚晶莹剔透的锁形结晶,缓缓旋转,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威严。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晶石,更像是一滴凝固了的、世间最纯粹的眼泪。
裴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认出来了。
那是谢扶光最后的心魄所化。
是那套冷酷无情的织魂契,在彻底脱离了宿主之后,诞生的独立意志。
他整理衣冠,一步步走出大堂,在院中那冲天的金光下,率领幽诉司全体官吏,朝着京郊安魂院的方向,长跪不起。
神迹是虚无缥缈的恩赐,而眼前的一切,是一个女子用血肉、孤魂、二十年的恨与一辈子的痛,亲手铸就的永恒枷锁。
从此,再无人能篡改“织魂契”。
因为契约本身,活了。
柳青禾是在七日后,奉裴照之命,正式接管安魂院的。
她站在那座空无一人的密室里,夕阳透过窗棂,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金色光尘消散时的余温。
她什么也没找到,没有遗物,没有书信,甚至没有一根属于谢扶光的发丝。
她走得太干净了。
就像她来时一样,孑然一身,除了那身债,什么也没带来。
接管首日,便有硬茬找上门。
新任吏部侍郎的独子,一个仗着父荫横行京城的纨绔,带着几个家丁冲进安魂院,指着新立的验心台,满脸不屑地叫嚣:“什么狗屁律法!不过是那妖女死前留下的妖术,装神弄鬼!今天本公子就把它砸了,看谁能奈我何!”
他话音刚落,举起手中的铁锤就要砸下。
柳青禾静静地站在一旁,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没有出手。
也不需要她出手。
就在铁锤即将落下的瞬间,那坚硬的青石地面上,无数纤细的金丝骤然暴起,如活蛇般缠住了那纨绔的双脚,将其牢牢缚在原地。
“啊!什么鬼东西!”
他惊恐地挣扎,可那金丝越收越紧,勒入皮肉。
更恐怖的是,他的眼前,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了一幕幕画面——他的父亲,那个道貌岸然的吏部侍郎,如何在酒宴上与人密谋,构陷一名忠良,侵吞其家产;他自己,又如何在三年前,为了一个歌姬,将一名无辜书生打断双腿,抛尸荒野。
那些被他深埋心底,以为永不见天日的罪恶,此刻竟如画卷般,在他自己的脑海里,一帧帧自行揭露。
“不……不是我!不是!”他崩溃地嘶吼,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周围的家丁吓得屁滚尿流,跪倒一片。
柳青禾这才缓缓走上前,看着那瘫软如泥的纨绔,声音轻得像风。
“从前,是她站在你面前,用她的刀,她的傀儡,逼你说出真话。”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人。
“现在,她走了,真相自己找上了你。”
钦天监,李砚舟已经卧床三日。
他被那张“九州织络图”反噬,心神重创,每日都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可他的手中,依旧死死攥着那张图的残片。
这夜,他从昏沉中惊醒,只觉手中滚烫。
他挣扎着撑起身,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去,只见那张残缺的图上,无数金线竟在自行补全,它们如拥有生命的藤蔓,迅速蔓延,勾勒出山川河流。
最后,所有新生的脉络汇聚成一条从未被记载过的新主脉。
那条脉络的终点,不在京城,不在皇陵,而是江南一处早已荒废的村落。
李砚舟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
他认得那个地方。
那是二十年前,谢扶光出生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笑得畅快淋漓,咳出了一口带着金丝的血。
原来如此。
律法已经长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而它的根,始终扎在最初的那片故土里,扎在每一个还记得那场冤案的人心里。
他颤抖着提起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那张图的末尾,留下了最后的批注。
“律已成林,根在人心。”
写完,他含笑闭目,手中残图飘然落地,而图上的金光,也随之黯淡,彻底融入了纸张。
江湖游医温鹤年,终于走出了那个困了他三日的村子。
他没有去京城,而是背起药箱,开始走遍大江南北,去寻找那些曾经因织魂一族灭门案而受牵连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