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的源头,在城西的老陶家。
这位京城最好的铸钟匠,正抱着一口巴掌大的子钟,蹲在七十二口怨井的第一口井边。
他已经在这里蹲了七天七夜。
这七日,他走遍了七十二口井。
每到一口井前,他便划破指尖,将一滴血抹在冰冷的钟身上,然后对着幽深的井口,低声哼唱着早已失传的安魂曲。
那曲调不成歌,不成词,只是一个个破碎的音节,像哄睡孩子的摇篮曲,又像送别亡魂的挽歌。
整整七日,不眠不休。
第八日,晨曦微露。
老陶来到最后一座井前,当他的第七十二滴血染上钟身时,异变陡生!
整座京城,七十二口井,在同一时刻,井水翻涌如沸!
寻常人看不见,但在老陶眼中,七十二道灰黑色的怨气,如被长鲸吸水,从井口冲天而起,在空中凝成一道道扭曲的雾状,发出无声的嘶吼。
它们没有四散,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尽数朝着老陶手中的子钟狂涌而去!
“嗡——”
子钟发出一声悠远绵长的低鸣。
怨气灌入,钟身原有的细微裂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弥合。
紧接着,更加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钟体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如蛛网的银纹,交织缠绕,繁复至极。
仔细看去,那每一道银纹,竟都是一个微缩的井碑图案!
七十二座井碑,七十二段血泪,此刻,尽数刻于一钟之上。
老陶浑浊的双眼,流下两行热泪。
他颤抖地抚摸着温润的钟身,嘶哑地开口:“谢家娘子,老头子我……只能做到这了。从今往后,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债了。”
半个时辰后,游侠裴照手捧子钟,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守名祠。
他将子钟郑重地交给温令仪,一言不发,只用眼神示意。
温令仪心领神会。
她将子钟置于神像前,点燃了三炷通灵梦引香。
这一次,烟气没有化作阿织的身影。
香燃至一半,那口子钟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钟体上七十二座井碑银纹流光大作!
一道虚影,从钟内缓缓升起,飘然而出。
那是一个少女模样的谢扶光。
还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未遭大祸前的素雅衣裙,眉眼间尚有几分不谙世事的清冷,手中,却提着那把后来断掉的油纸伞。
她立在祠堂中央,仿佛立在二十年前的某座桥头。
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开口。
只是抬起手,将手中的伞尖,在那口子钟的钟面上,轻轻一点。
就是这一点。
刹那间,京城之内,千家万户,所有悬挂在门前、用以祈福的井碑纸马灯,在同一时刻,无风自燃!
幽蓝的火焰升腾而起,却不灼人,不毁物,只静静地燃烧着纸张。
无数百姓冲出家门,惊骇地望着这遍布全城的诡异火光。
火焰燃尽,灰烬却没有落下。
千万缕灰烬,汇成一股股黑色的气流,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升起,向着城中心最高的天空汇聚。
最终,在无数人震撼的目光中,那漫天灰烬,拼出了一句横贯夜空的巨大光语——
“正音将鸣,谁敢欺冤?”
那一夜,大理寺少卿柳知悔彻夜难眠。
他看着窗外那句仿佛神罚般的诘问,枯坐良久。
天亮前,他终于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尘封多年的锦匣。
里面,是他亲笔写下的供词。
供述了自己当年为保全官位,如何包庇兄长贪墨赈灾粮款,致使数百灾民饿死的罪行。
这是压在他心头十年的一座大山。
他揣着锦匣,如一个梦游的魂魄,走到了正在修建的鸣冤钟楼之下,将锦匣,投入了还未合拢的钟基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回家,倒头便睡。
梦里,他站在一座空旷的大堂之上。
堂前高坐的,不是身穿龙袍的皇帝。
而是一个盲眼的小童,正是守名祠里那个叫小满的孩子。
小满的身后,站着一个提着仕女灯笼的纤细身影,是阿织。
柳知悔心中大骇,正要下跪,却听小满用稚嫩的童音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说律法无情,”小满举起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两个字:误判,“可你心里,有秤。”
柳知悔猛然惊醒,大汗淋漓。
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锦匣已然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被银丝细细缠绕的槐树叶。
风暴已然成型。
萧无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趁势联合了三省六部中,数十名和他一样出身不高、却心有抱负的中低阶官员,秘密起草了一份《平冤令》。
法令规定:凡经守名祠香火确认、并有万民伞印记为凭之冤案,皆可绕过大理寺,直接提交复审,由一个新成立的、不受任何人节制的独立御史团督办。
这等于是在皇权与法度之外,另立了一套审判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