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名为「恩赐」的虚伪高台碎裂成一地昂贵的木柴,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有些刺眼,却无比真实。
天坛的闹剧,与其说是闹剧,不如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皇权的脸上。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飞出了京城,飞向了大雍王朝的四面八方。
最先炸开锅的,是城南那处收容流民的「醒民所」。
那里的人,本就是被规矩和命运抛弃的,他们比谁都更早地在断线塾的墙上刻下过自己的名字。
当「太平偶」自行散架、万民高举草人的消息传来时,整个醒民所彻底沸腾了。
当晚,官府派来弹压的兵丁,惊讶地发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有人在人群中高声诵读一篇名为《破妄七问》的文章,字字诛心。
「其一问:天下者,一人之天下,抑或天下人之天下?」
「其二问:恩自上出,可是天理?力从己生,何为异端?」
「其七问:我思故我在,谁有权定义我之梦与醒?」
官兵们还没来得及抓人,三百份手抄的《破妄七问》已经随着连夜逃散的流民队伍,如蒲公英的种子般,撒向了四野。
内阁连夜下令封锁消息,可他们封得住城门,却封不住孩童的嘴。
不知从何时起,京城的街头巷尾,开始流传起一段新的童谣:
「金丝偶,站高台,一点睛,魂飞来。草人儿,手中裁,不用拜,自己走。你说我醒,我怎不知?你说我疯,我又不痴。」
歌谣简单,却像最锋利的锥子,扎进了太平盛世的锦绣外袍之下。
柳青枝站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断线塾门前。
那面曾经写满迷茫与决心的「言墙」,如今反而成了禁忌。
一名巡城御史带着人,正准备将这面「妖言惑众」的墙彻底刷白。
柳青枝没有阻拦,只是平静地递上了一卷厚厚的册子,上面用最朴实的笔迹,记录着成百上千个普通百姓剪断丝线后的故事。
册子的封皮上,写着三个字:《实录帖》。
“大人”,柳青枝的声音不大,却让御史伸出的手微微一顿,“你们可以烧书,可以涂墙,但你们烧不了这千万张嘴。他们已经尝过自己走路的滋味了。”
御史脸色铁青,拂袖而去,终究没敢当众烧了那本记录着民意的册子。
与此同时,工部侍郎第四次登门,拜访了城西的木工作坊。
裴明远正在院子里教一群半大的孩子如何辨认木材的纹理。
侍郎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直接开出了最后的条件:“裴师傅,圣上念你技艺难得,不与你计较天坛之事。只要你肯入宫授艺,以往种种,既往不咎。”
裴明远擦了擦手上的木屑,看都没看侍郎一眼,只是对孩子们说:“看好了,这叫卯,这叫榫。一卯一榫,合在一起,不用一钉一铆,就能撑起一间屋。这是咱们匠人的骨头。”
他拿起一张图纸,那是谢扶光临走前留下的,上面画着‘小红’那只机关鸟雀的内部结构。
他将图纸在所有人面前展开,高声道:“从今天起,我裴明远在此开设『百工夜课』,不收分文。我教你们雕刻、榫接、绘图。让你们都看看,那会飞的鸟,不是什么仙术,是人一寸一寸想出来的法子!”
侍郎气得浑身发抖,拂袖而去。
课后,一个瘦小的学生怯生生地问:“老师,您把这些都教出来,不怕……不怕被抓走吗?”
裴明远沉默了片刻,望向归灵阁废墟的方向,那里立着一块「自走」的石碑。
他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决绝。
“怕。但我更怕有一天,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只会跪在地上,等着别人给他们一个答案。”
皇宫深处,钦天监。
陆九渊一袭白衣,将自己毕生心血所着的《观星录》最后一卷,呈到了皇帝面前。
「陛下,紫微清朗,星河自转,已无需守灯之人。臣,请辞。」
皇帝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他:「邪说源头,就在京城,你让朕如何相信这星象?朕命你彻查,把那个妖女给朕揪出来!」
陆九渊躬身一拜,再抬头时,眼中已无半分敬畏。
「陛下,源头不在别处,就在民心。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他走出宫门,身后是皇帝气急败坏的咆哮。
他行至护城河边,从袖中取出一块陪伴他多年的、能映照魂魄的照魂沙,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滚滚河水之中。
他对着身后跟来的弟子,平静地说道:「从今往后,天象阴晴,由百姓自己去看,由庄稼自己去长。我们钦天监的差事,完了。」
说完,他转身,第一次去了那面即将被刷白的「言墙」。
他拿起一支最粗的炭笔,在墙上,写下了他平生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俗语。
「官话说千遍,不如娘喊一声。」
万里之外,西南边陲的疫区。
苏婉儿的草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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