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的一声琴鸣响起。
韩知铖轻挑起一根琴弦,试探音色是否合适。
他坐在琴面前,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里、心里仿佛就只剩下他面前那副琴。
他双手轻抚琴面,垂下的眸子深沉而遥远,手指微微一动。
悠扬的琴音自韩知铖的指尖下倾流而出,如苍翠蓊林间滴落的泉水般清冽空灵。
众人跟随着他的琴声,仿佛又再度经历了四季轮转,一幅幅满是生机的盛景于他们眼前徐徐展开。
冰雪消融,嫩枝出蕾,漫山的春花烂漫。
湖边浅草,岸边杨柳,归来的新燕衔着润泥。
和风细软,翩翩跹起的纸鸢,江中嬉戏的鸭子。
这是初春。
骄阳似火,绿树成荫,闹腾的知了鸣声阵阵。
黄花雨后,池边蛙声一片,卷曲未展的荷叶上有一抹粉嫩新妆。
午后斑驳的绿叶红墙,一叶芭蕉,点点微风带来安闲悠然。
这是仲夏。
秋风拂过,五谷迎笑,喜庆的金黄似翻滚着的千层波浪。
黄蕊桂花坠满枝头,十里飘香,沁人心脾。
层林尽染,漫山红衫,斑斓了秋意的凄凉、沧悲。
这是晚秋。
冬日暖阳,穿过稀疏的枝丫,洒落在皑皑白雪之上,慵懒温暖。
银装素裹,孤高红梅,芳香馥雅,唯人间绝色。
雪花漫天飞舞,屋内暖橘红炉,阵阵热意沁满心间。
这是暮冬。
众人皆沉醉在这令人如痴如醉的美妙音色中,忘记了这一方天地为何物。
而这时厅堂门口那儿传来响动。
韩茹茵蓦然一惊——是换好衣裳的李嫦凤回来了。
李嫦凤仍是一袭鲜艳的颜色,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那股神气,她故意在门口发出动静,好彰显着她的到来。
但没想到众人听韩知铖弹琴,正听得上头,根本就没空理她。
韩茹茵这才惊觉,她刚刚明明是想好好观察韩知铖一番的,多年不见,她倒想看看她这二哥哥有何变化。
但却在不知不觉间陷进了韩知铖的琴声中。
她似在琴音中的那一年四季,又看到了她往昔与她娘,与她外祖父母,与她舅舅,与……相处的点点滴滴。
年轮往复,那般美好温馨,让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韩茹茵狠狠掐了一下大腿,才让自己的神智恢复了些许清明。
她赶紧转头看向身后的春槿、秋玉,她们也一副才被惊醒的模样。
她轻轻拍了拍她们俩的手背,用眼神询问着她们怎么回事。
她们眼中闪过了疑惑、惊诧、不可置信,她们是觉得这曲子挺好听,但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曲子中。
春槿、秋玉面色凝重,都摇了摇头,不清楚怎么回事。
这让韩茹茵心里一惊,要知道她们俩可是习武高手,警惕性一直很高,竟也会被这琴声所俘获。
她隐晦地朝四周看去,发现众人之前似都沉溺在了其中。
但李嫦凤的动静不算小,还是影响到了众人。
不少人脸上朦胧的神色在慢慢消散,似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他们似也惊奇自己能听得这般入神,开始和周围人交头接耳起来,脸上带着满足,连连喟叹。
但韩知铖的弹奏还在继续。
他似乎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不管听众是清醒或沉沦,不管周围是否安静,不管李嫦凤故意闹出的动静有多大,他都不在意,他就像已经与琴融为了一体。
流水般的琴音从他的指尖汨汨流淌而岀。
像韩励成这般意志不坚定的人,即使被李嫦凤的到来惊醒了一下,又很快眯上了眼,沉醉在琴声中。
不知他由这琴音联想到了什么,又在脑海中看到了什么,人是笑得一脸猥琐淫荡,还“嘿嘿”地乐了好几声。
韩茹茵和春槿、秋玉对视,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骇然。
这曲子到底是有多好听,竟能让厅堂内口味不一的众人都沉浸在其中,它真得只是一首简单的曲子吗?
这完完全全是妖曲,魔音,直接迷了人的神智。
它就像一个魔鬼,能找到人最脆弱的地方,直击人的心灵深处,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让人慢慢卸下防备,任由它的侵袭。
这韩知铖是从哪学会儿的这琴曲?
是他的琴技问题,还是这曲子的问题?
他知道他弹这首曲子后,众人会出现的效果吗?
韩茹茵环顾四周,不知道厅堂内是否还有其他人发觉异常。
她又仔细瞧了她二姑母一家,想看她们是否知情,可却没从她们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为了避免自己再度陷入其中,狠狠地用指尖插入手心。
韩茹茵按下心中的惊疑、不解,现在的首要关头,是抓紧机会,好好观察韩知铖,看他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韩知铖仍是微垂着眼眸,骨节分明的双手在琴弦上快速跳动着,让人眼花缭乱,发出悠扬流畅的琴声。
或许是有了准备,即使韩茹茵依然觉得很好听,但没有再次被迷惑,她牢牢紧盯着韩知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起初,韩知铖还是游刃有余的,但不知道从哪一个音开始,韩茹茵竟看到韩知铖的额头开始沁出了汗。
从一两滴,不到一会儿,就爬满了额头,形成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韩茹茵微微眯眸,是这屋里烟火气太旺盛了吗?还是弹个琴这么费体力?
紧接着,韩知铖的脖颈后也爬上了汗珠,一层一层,越来越多。
“啪”地一声,是韩知铖的一滴汗珠落在琴面上的声音。
周围说话声、琴声、碗碟声络绎不绝,其实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得到。
但或许是韩茹茵看得太专注了,她甚至认为她的耳朵都听到了这小小的一点声音。
而这滴汗珠的滴落就像一个开启的信号,韩知铖后面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
他的脸色逐渐苍白,变得没有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被他用牙齿紧紧咬住。
他仿佛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失去了先前的生机,随时会倒下一般。
即使是身处这温暖的厅堂内,也让人感觉他像置身于风急雪啸之中。
他弹琴的手也开始颤抖,似要用尽全力才能拨动下一根琴弦。
直到“铮”的一声,一根琴弦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