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泼翻的墨汁,沉甸甸地覆盖着整座汴梁城。风从北面的汴河方向吹来,带着河水特有的湿冷腥气,也隐约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鼻翼微翕的异样腥味——那不是鱼腥,更像是铁锈混合着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淡得几乎被夜风扯碎,却逃不过顶尖高手异常敏锐的灵觉。
冷叶——叶英台,像一截没有生命的影子,默然立在雷豹身后半步之遥。他收敛了全部气息,甚至连心跳都似乎放缓了,整个人仿佛融入了巷角的阴影里,变成了一片即将腐烂的落叶,安静,轻微,不起眼到了极致。然而,若有感知超常之人在此,必能察觉到那看似颓败的躯壳下,潜藏着一股引而不发、足以割裂夜风的锋锐。
雷豹没有回头,粗壮的脖颈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油光。他扯了扯嘴角,脸上横肉牵动那道狰狞的刀疤,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跟紧了。这地界,是帮里的私产,规矩大,不喜被外人瞧见。”
冷叶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应和,像被风噎住了嗓子。动作幅度小到极致,完美契合一个初来乍到、谨小慎微的新人形象。
下一瞬,他动了。脚步轻抬缓落,如同狸猫踏雪,落地无声,身形在狭窄巷道斑驳的阴影间几个难以捕捉的细微晃动,便已如鬼魅般紧紧缀在雷豹高大的背影之后。既保持了距离,又绝不会跟丢,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
他们踏进的,并非“千金窟”那扇终日喧嚣、迎来送往的正面朱漆大门,而是一扇隐藏在赌坊侧面、紧邻着后厨与杂役通道的偏门。门板老旧不堪,上面满是油污浸染的深色痕迹和虫蛀的小孔,一脚踩上去,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让人怀疑这木头是否比那些在赌桌上输掉性命的赌徒更不堪一击。
门内景象与外面的奢华喧嚣判若两地。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油灯如豆,火苗被门缝灌入的风吹得剧烈摇曳,将墙壁上挂着的满是油垢的厨具和堆放的杂物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空气里弥漫着剩饭馊味、劣质油脂和汗臭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雷豹对这里显然熟悉至极,大步流星,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他径直走到靠墙的一个半旧榆木柜子前,随手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几本用麻线粗糙装订的册子,看封皮油腻发黑,显然是日常流水记账之用。他用指关节粗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册子封面,发出“笃笃”的闷响。
“喏,咱们自己人刚送来的新账,还没来得及归总。你小子眼神活,先瞅两眼。”雷豹的语气随意,仿佛只是让新手下熟悉业务,但那看似浑浊的眼角余光,却像钩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锁定了冷叶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冷叶依言上前一步,微微俯身。账册摊开,一股陈年墨臭混合着铜钱特有的、略带甜腥的油腻气味扑面而来。上面的字迹潦草狂放,像是赶时间胡乱涂鸦,又像刻意掩饰着某种不欲人知的急切。
冷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快速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目。突然,他的视线在其中一页的中下部微微一顿,如同飞鸟掠过水面,点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那一行字,是用一种略显急促的笔锋写就:
“祥符郊外·新招工役·计十七人·暂安置甲字仓。”
祥符县,汴京畿辅之地,郊外……十七人……工役……甲字仓。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几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冷叶的脑海。
雷豹几乎立刻捕捉到了他这瞬间的凝滞,那双环眼中精光一闪,状似无意地哂笑一声,带着几分凶狠的轻佻问道:“怎么?你小子个外乡佬,也认得祥符那穷乡僻壤?”
冷叶眼皮都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年前跑单帮送货,路过两回。地方偏,路难走。”
“偏?”雷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意味不明,“偏有偏的好。有些见不得光、味道冲的‘货’,正需要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搁着,省心。”
他没有解释“见不得光”的是什么,“味道冲”又指代何物,仿佛只是随口一句牢骚,但那话语里蕴含的阴冷意味,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降温了几分。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警告,更是一种炫耀式的暗示。
冷叶没有再接口,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在这种地方,在这种人面前,多问一个字,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盔甲。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里,突然传来两声压抑的、像是被灰尘呛到的咳嗽。一个瘦得如同竹竿、颧骨高耸的汉子从阴影里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带着谄媚而小心翼翼的笑容,正是帮中专司“招工”等灰色事务的掮客之一。他飞快地瞥了冷叶一眼,眼神闪烁,随即对雷豹躬身道:
“二爷,按您的吩咐,城外‘招’来的那批人手,明日卯时三刻,换乘咱们自己的骡车,从西边的土路送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