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枢”极简版在七个试点县上线的第三天,后台数据开始出现异常波动。
早上七点,许沁刚走进战情室,陈哲就迎了上来,脸色凝重:“许总,平山县的‘湿热证’识别率突然从17%飙升到43%,而‘脾虚湿困证’从31%骤降到9%。其他六个县的证型分布基本稳定。”
许沁脚步未停,径直走到主屏幕前。彩色热力图上,代表平山县的区域呈现刺目的深红色。
“数据核查过了吗?”她问。
“核查了三遍。”郑敏教授调出原始数据,“不是系统bug。我们核对了上传的舌象照片——确实,这批患者的舌象普遍呈现更明显的红、腻、黄特征,符合湿热证的AI判断。”
周伟补充道:“我联系了平山县对接的负责人,他说最近两周当地连续阴雨,气候潮湿,出现湿热证患者增多……也说得通。”
许沁盯着屏幕,没有立即回应。她体内的那种直觉像水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气候因素能导致证型分布如此剧烈的变化吗?能。但为什么只有平山县如此明显?其他同样阴雨的地区却没有这样极端的波动?
“把平山县过去三个月的证型分布趋势图调出来。”许沁说。
图表展开。一条平缓的曲线在三天前突然呈近乎垂直的跃升。
“这不像自然变化。”许沁的声音冷静,“更像某种……干预因素。”
她转向周伟:“平山县的试点医疗机构是哪几家?”
“县中医院,还有五个乡镇卫生院。”
“他们最近有没有更换药材供应商?或者,有没有批量使用某种中成药?”
周伟愣了愣:“这个……我马上问。”
“等等。”许沁抬起手,眼神微凝,“先不要直接问。郑教授,我们系统里有没有记录医生开方的习惯数据?”
“有基础记录,但不详细。”郑敏调出另一个界面,“极简版只记录核心辨证结果和用药大类,比如‘清热利湿类’、‘健脾祛湿类’。”
许沁的目光在屏幕上快速扫过。忽然,她手指停在一处:“这个医生,编号p-07,过去一个月接诊了86例患者,其中78例用了‘清热利湿类’药物。他的湿热证识别率是多少?”
陈哲快速查询:“92%。”
“其他医生呢?”
“平均在50%左右。”
房间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
是这位医生特别擅长诊治湿热证?还是……他倾向于把更多患者诊断为湿热证?
许沁闭眼三秒。当她再睁开眼时,眸色沉静如水:“做三件事。第一,陈哲,调取p-07医生开具的所有‘清热利湿类’处方里,具体药物出现的频次排名。第二,周伟,通过‘沁心基金’的渠道,不动声色地了解平山县最近有没有什么‘中医适宜技术推广项目’或者‘药材采购政策变化’。第三,郑教授,麻烦您联系一下南京的吴老,咨询一个问题——在连续阴雨气候下,普通人群的湿热证发生率理论上应该在什么范围。”
命令清晰,分工明确。团队再次运转起来。
许沁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碾钵和玉杵——这是秦大夫早年送她的,说是“磨药如磨心,心静药方灵”。此刻,她捻起一小撮晾干的菊花瓣放入钵中,慢慢捣碾。
细微的沙沙声中,她的思绪逐渐沉淀。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对劲。但直觉需要证据支撑。在这个由数据和逻辑构建的商业世界里,纯粹的“感觉”没有价值,必须转化为可验证、可操作的判断。
一个小时后,三份报告摆在她面前。
陈哲的数据分析显示,p-07医生的处方里,“黄芩”和“栀子”的出现频率异常高,占总药味的43%。而这两种药,正是清热利湿的常用药。
周伟通过“沁心基金”在当地的工作人员了解到:平山县中医院一个月前更换了药材供应商,新供应商是省城一家名为“百草堂”的公司,而这家公司近期在大力推广一种“清热利湿经典方”的预配方颗粒剂。
郑教授则带来了吴老的回复:“连续阴雨气候下,湿热证发生率会有上升,但通常不超过人群的25%-30%。如果达到40%以上,要么是当地有特殊疫病流行,要么是……诊断标准出了问题。”
许沁放下玉杵,菊花的清香在空气中散开。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事情逐渐清晰:一家药材供应商为了推广自己的产品,可能通过某种方式影响了医生的诊断倾向——也许是学术赞助,也许是销售激励,也许只是提供了“过于标准”的诊疗模板。
而这导致的后果是:大量可能并非湿热证的患者,被用了清热利湿的药。短期或许无害,但长期呢?清热药多用伤阳,利湿药过用伤阴。错误的治疗方向,可能让病情迁延,甚至加重。
这不是技术问题,是利益侵蚀专业的问题。
许沁深吸一口气,回到办公桌前。她打开加密笔记,写下判断:
【平山县事件本质:商业利益干扰医疗判断,利用AI系统放大错误倾向。】
【风险:1.损害患者健康;2.污染训练数据(若用这批数据优化模型,将导致系统偏向错误诊断);3.一旦曝光,将严重损害‘灵枢’公信力。】
【应对原则:必须处理,但方法需巧妙——既要纠正问题,又不能公开指责合作方,否则将破坏试点网络的信任基础。】
她思考片刻,开始制定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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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孟氏集团总部38层,孟怀瑾的办公室。
许沁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面前摆着平板电脑。孟怀瑾坐在对面,听完她的汇报,沉默地转动着手中的紫砂茶杯。
“你的判断有几成把握?”他问。
“基于现有数据,七成。”许沁如实回答,“但如果我的直觉是对的,那就是十成。”
孟怀瑾看了她一眼。这些年,他越来越重视这个养女的“直觉”——它很少出错,而且往往能抓住那些被数据表象掩盖的深层问题。
“你打算怎么处理?”
“分三步。”许沁调出方案页面,“第一步,以‘优化数据质量’为由,向所有试点医疗机构发布一份‘诊断一致性核查指南’,强调辨证论治的个体化原则,并附上吴老等专家撰写的‘湿热证与脾虚湿困证的鉴别要点’。这是学术层面的引导。”
“第二步,通过‘沁心基金’发起一个‘基层中医合理用药能力提升计划’,为试点县医生提供免费培训,培训内容……恰好包括‘清热类药物的正确应用与禁忌’。这是教育层面的干预。”
“第三步,”许沁顿了顿,“我建议新集团成立一个‘药材质量与供应链追溯研究小组’,先从试点县的药材来源调查做起。这个小组可以邀请秦大夫、苏老推荐的老药工参与,以‘学术研究’的名义进行,不直接针对任何供应商。”
孟怀瑾听完,沉吟良久:“你这样处理,问题能解决吗?”
“不能完全解决。”许沁坦诚道,“但只要能让医生意识到有人在关注这件事,让供应商知道他们的行为可能被曝光,就能形成约束。同时,我们建立了追溯机制,未来再有类似问题,可以更快发现和干预。”
“需要集团提供什么支持?”
“两样。”许沁竖起手指,“第一,我需要集团法务部起草一份严谨的《试点医疗机构合作补充协议》,明确数据真实性的要求和违约责任。第二,希望爸爸能同意,从‘云济’抽调一位资深药师加入那个研究小组——我们需要懂行的人。”
孟怀瑾点了点头:“可以。协议三天内给你。药师人选,你和宴臣商量。”
“谢谢孟董事长。”许沁起身,用了正式称呼。
孟怀瑾摆摆手,忽然问:“沁沁,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能这么快就看出这里面的问题?”
许沁微微一怔。
“很多人看到数据异常,第一反应是技术bug,或者是环境因素。”孟怀瑾的目光深邃,“你却能一下子想到商业利益干扰,想到医疗伦理问题。这种……穿透力,不是光靠聪明就能有的。”
许沁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可能因为我学药的时候,秦大夫总说一句话——‘药是治病的,不是赚钱的。一旦把顺序搞反了,就要出大事。’”
这句话她说得很平静,但孟怀瑾听出了其中的重量。
“你做得对。”他最终说,“去吧。有事随时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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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孟怀瑾的办公室,许沁在走廊遇见孟宴臣。他刚从电梯出来,手里拿着文件夹,看见她,脚步顿了顿。
“哥。”许沁用私下称呼。
“爸找你谈平山县的事?”孟宴臣问。
许沁点头,简短说了方案。
孟宴臣听完,忽然说:“‘百草堂’这家公司,我有点印象。去年他们想参与孟氏一个药材基地的项目,但报价太低,质量评估也没过关,最后没成。”
许沁眼神微动:“他们的背景?”
“查过,没什么特别。老板是中医学院毕业,后来下海经商,走了些上层路线,拿到几个政府采购项目。”孟宴臣顿了顿,“需要我让集团合规部深入查一下吗?”
“暂时不用。”许沁摇头,“先按我的方案来。如果他们还继续,再查不迟。”
孟宴臣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你处理这些事……越来越熟练了。”
“被逼的。”许沁难得开了个玩笑,“要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怎么对得起您和董事长给的平台?”
她说得轻松,但孟宴臣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她在划清界限。公事上,她是孟总,他是孟董事长;私下里,他们是兄妹。但在责任和压力面前,她选择自己承担。
“那个药师人选,”孟宴臣换了个话题,“我建议调‘云济’的刘景明。他五十多岁,在药材鉴别上是一把好手,而且……嘴巴严。”
“好,听哥的。”许沁从善如流,“我让周伟去对接。”
短暂的交谈结束,两人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走廊很长,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回到战情室,许沁立刻召集核心团队,部署三项措施的落地细节。她语速不快,但每个指令都清晰明确:
“郑教授,指南的专家署名,除了吴老,最好再请两位北方的临床大家,体现地域平衡。”
“周伟,培训计划找卫健委下面的继续教育中心合作,给他们挂主办单位,我们来承办。这样官方背书更强。”
“陈哲,在系统里加一个软提醒——当某个医生的证型识别分布与区域平均值偏差超过两倍标准差时,自动弹窗提示‘建议参考最新版鉴别要点’。不要强制,只是提醒。”
三个小时,所有工作分配完毕。团队再次高速运转。
傍晚六点,许沁终于有空坐下来喝口水。她打开手机,看到秦大夫发来的一条语音:
“沁沁,你上次问的那个‘舌象动态变化’的问题,我找了几个老伙计讨论。大家说,古代医家其实有‘舌神’的说法,但现在都快失传了。你要是有兴趣,下个月我在北京有个小范围讨论会,你可以来听听。”
许沁回复:“谢谢秦大夫,我一定到。”
刚放下手机,陈哲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奇怪:“许总,平山县的数据……开始回落了。”
“什么?”
“从今天下午三点开始,p-07医生的湿热证识别率降到了65%,虽然还是偏高,但比之前的92%好多了。而且整个平山县的湿热证识别率也回落到28%。”陈哲把平板递过来,“就好像……他们知道我们在关注一样。”
许沁看着数据曲线,心头一凛。
她的三项措施都还在准备阶段,远没有到落地的时候。那么,是什么让变化发生得如此之快?
只有一个可能:她今天在孟怀瑾办公室的谈话,或者她和孟宴臣在走廊的交流,被某个环节泄露了。消息传到了平山县,传到了那个医生,甚至可能传到了“百草堂”。
孟氏集团内部,有眼睛在看着她。
许沁沉默了几秒,然后对陈哲说:“知道了。你继续监控数据,但不要有任何异常表现。就当什么都没发现。”
陈哲离开后,许沁独自坐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流光。这个由钢铁、玻璃和数据构成的世界,看似透明,实则暗流汹涌。每个人都有计算,每个行为都有代价。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菊花茶,一口饮尽。苦涩之后,回甘迟迟不来。
没关系。她早就习惯了。
从孤儿院到孟家,从孟宴臣的副手到独立执掌新集团,这条路从来就不平坦。暗处的眼睛,幕后的推手,利益的博弈……这些都不会消失。
她要做的不是清除所有障碍,而是在障碍中开辟道路。
许沁打开电脑,开始起草一份新的文件:《中医药数据质量管理与伦理审查委员会章程草案》。
既然有人在看,那她就建一个明面上的规则体系。把一切放在阳光下,让暗处的动作无所遁形。
她写得很专注,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平稳的节奏。灯光洒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映出长长的睫毛阴影。
这副身体比普通人健康一点,这副头脑比普通人敏锐一点。没有超凡的能力,没有前世的记忆。
但足够了。
她有意志力坚持,有执行力推进,有决断力选择,有复盘力修正,有凝聚力带领团队。
还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像暗夜里的指南针,总能在混沌中指向正确的方向。
这就够了。
青荷是谁,她不记得。许沁要做什么,她很清晰。
文档写到最后一页时,夜已深了。许沁保存文件,加密,发送给孟怀瑾和孟宴臣的秘书,抄送集团法务部。
然后她关掉电脑,起身走到窗前。
城市的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秦大夫教她认药时说的话:“好药不一定是名贵药,是对的药。放在对的位置,用在对的时机,分量刚刚好,就是救人良药。放错了,用错了,再名贵也是毒。”
人大概也一样。
她许沁也许不是什么天命之女,但在这个时间,这个位置,做这些对的事——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手机震动,是孟宴臣的消息:“章程草案收到了。写得很好。爸说,下周一集团董事会,你可以列席,简单汇报新集团进展。”
许沁回复:“好的,孟总。我会准备。”
称呼回归职业。距离保持恰当。
但在这平静的文字之下,某种更坚实的东西正在生长——不是亲情,不是爱情,是同行者之间的认可,是棋手对棋手的尊重。
许沁放下手机,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关灯离开。
走廊里,她的脚步声清晰而稳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她为自己争取来的、充满挑战也充满可能的未来。
(第705章 完)